姬能饮，自入吾门，见余量不堪蕉叶，遂罢饮，每晚侍荆人数杯罢了，而嗜茶与余同性。又同嗜界片。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，具有片甲蝉翼之异。文火细烟，小鼎长泉，必手自吹涤。余每诵左思《娇女诗》“吹嘘对鼎[金历]”之句，姬为解颐。至“沸乳看蟹目鱼鳞．传瓷选月魂云魄”，尤其精绝。每花前月下，静试对尝，碧沉香泛，真如木兰沾露，瑶草临波，备极卢陆之致。东坡云：“分无玉碗捧峨眉。”余平生清福，九年占尽，九年折尽矣。
秦淮中春季，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，间关相从，因置酒桃叶水阁。时在坐为眉楼顾夫、寒秀斋李夫人，皆与姬为至戚，美其属余，咸来相庆。是日新演《燕子笺》，曲纵情艳。至霍华聚散处，姬泣下，顾、李亦泣下。一时才子才子，楼台烟水，新声明月，俱足千古，至今思之，不啻游仙枕上梦幻也。
戊子七夕，看天上流霞，忽欲以黄跳脱摹之，命余书“乞巧”二字，无以属对，姬云：“曩于黄山巨室，见覆祥云真宣炉，格式佳绝，请以‘覆样’对‘乞巧’。”镌摹颇妙。越一岁，训忽间断，复为之，恰七月也，余易书“比翼”、“连理”。姬临终时，自顶至踵，不消一金珠纨绮，独留跳脱不去手，以余勒书放。长生私语，乃太真身后，凭洪都客述寄明皇者，当日何故率书，竟令《长恨》再谱也！
姬最爱月，每以身随起伏为去住。夏乘凉小苑，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，半榻小几，恒屡移以领月之四周。半夜归阁，仍推窗延月干枕簟间，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。语余曰：“吾书谢希逸《月赋》，前人‘厌晨欢，乐宵宴’，盖夜之时逸．月之气静，碧海彼苍，霜缟冰净，较赤日尘凡，迥隔仙凡。人生攘攘，至夜不休，或有月未出己[鼻句]睡者，桂华露影，无福消受。与子长历四季，清秀滨洁，明白暗香，仙路禅关，于此静得矣。”李长古诗云：“月漉漉，波烟玉。”姬每诵此三字，则几次回环，日月之精力量韵风景，尽于斯矣。人以身入波烟玉天下之下，眼如横波，气如湘烟，体如白玉，人如月矣，月复似人，是一是二，觉贾长江“倚影为三”之语尚赘，至“淫耽”、“无厌”、““化蟾’之句，则得玩月三昧矣。
亡妾董氏，原名白，字小宛，复字青莲。籍秦淮，徙吴门。在风尘虽有艳名，非其本质。倾盖矢从余，入吾门，聪明才识，各种始露。凡九年，高低表里大小，无忤无间。其佐余著书肥遁，佐余妇精女红，亲操井臼，以及蒙难遘疾，莫不履险如夷，茹苦若饴，合为一人。今忽死，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！但见余妇茕茕粥粥，视摆布手罔措也。高低表里大小之人，咸悲酸痛苦，觉得不成复得也。传其慧心隐行，闻者叹者，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