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琼枝住在王府塘屋子里,也同房东人娘子去烧香返来。沈琼枝自向来到南京,挂了招牌,也有来求诗的,也有来买斗方的,也有来托刺绣的。那些功德的恶少,都一传两,两传三的来物色,非止一日。这一日烧香返来,人见他是下路打扮,跟了他前面走的就有百十人。庄非熊却也顺道跟在前面,瞥见他走到王府塘那边去了。庄非熊内心有些迷惑,次日,来到杜少卿家,说:“这沈琼枝在王府塘,有恶少们去说混话,他就要怒骂起来。此人来路甚奇,少卿兄何不去看看?”杜少卿道:“我也闻声这话。此时多得志之人,安知其不因出亡而来此地?我正要去问他。”
转眼长夏已过,又是新秋,清风戒寒,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色。满城的人都叫了船,请了大和尚在船吊颈挂佛像,铺设经坛,从西水关起,一起施食到进香河。十里以内,降真香烧的有如烟雾溟濛。那鼓钹梵呗之声,不断于耳。到晚,做的极精美的莲花灯,点起来浮在水面上。又有极大的法船,照依佛家中元天国免罪之说,超度这些孤魂升天,把一个南京秦淮河,变做西域天竺国。到七月二十九日,清冷山地藏胜会——人都说地藏菩萨一年到头都把眼闭着,只要这一夜才展开眼,若见满城都摆的香花灯烛,他就只当是一年到头都是如此,就欢乐这些人好善,就肯保佑人。以是这一夜,南京人各家流派都搭起两张桌子来,两枝彻夜风烛,一座香斗。从大中桥到清冷山,一条街有七八里路,点得像一条银龙,一夜的亮,卷烟不断,大风也吹不熄。倾城士女都出来烧香看会。
杜少卿又在后湖会着庄绍光。庄绍光道:“我这舍侄,亦非等闲之人。他四十年前,在泗州同人合本开典当。那合本的人穷了,他就把他本身运营的两万金和典当拱手让了那人,本身一肩行李,跨一个疲驴,出了泗州城。这十数年来,来往楚越,转徙运营,又自致数万金,才置了财产,南京来住。常日极是老友敦伦:替他尊人治丧,未曾要同胞兄弟出过一个钱,俱是他一人独任;多少老朋友死了无所归的,他就殡葬他。又极遵先君当年的经验,最是恭敬文人,流连古迹。当今拿着三四千银子在鸡鸣山修曹武惠王庙。等他修成了,少卿也约衡山兄来替他做一个大祭。”杜少卿听了,内心欢乐。说罢,告别去了。
当下便留庄非熊在河房看新月。又请了两个客来:一个是迟衡山,一个是武书。庄非熊见了,说些闲话,又讲起王府塘沈琼枝卖诗文的事。杜少卿道:“不管他是如何,果然能做诗文,这也就可贵了。”迟衡山道:“南都城里是多么处所,四方的名流还数不清,还阿谁去求妇女们的诗文?这个明显借此勾惹人。他能做不能做,不必管他。”武书道:“这个却奇。一个少年妇女,独安闲外,又无火伴,靠卖诗文过日子,恐怕世上断无此理。只恐此中有甚么情由。他既然会做诗,我们便邀了他来做做看。”说着,吃了晚餐,那新月已从河底下斜挂一钩,垂垂的照过桥来。杜少卿道:“正字兄,方才所说,本日已迟了,明日在舍间早餐后,同去逛逛。”武书应诺,同迟衡山、庄非熊都别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