纸笔摆开,老舍好会子才拿起笔,每写一笔都仿佛支出了满身的力量,足足用了五分钟,才写出八个字,“我打了红卫兵老舍”。
写完,他目光板滞,完整瘫倒在桌面上。
差人上了花坛,一左一右,站在老捐躯边,起了把红卫兵隔开的感化,但是全无神采,也无话说。老舍还堆在地上,差人不去碰,也不看,最后还是革委会的人和造反派私语几句,让车开到台阶下,上去拽起老舍,也拽过差人的手,算是完成了交给专政构造的“手”续。
红卫兵也拉了文联图书馆的图书,筹办烧,老舍对他们说:我老了,这是国度的文明,不要粉碎它,如果情愿,把书拿走吧,千万不要烧。红卫兵却把书堆在大理石走廊上,浇上火油,点了火,老舍发疯般去救,遭到毒打,被打得头破血流,有人撕下一块戏装上的白绸水袖替他包扎,水袖挂着血迹,后脑又渗着血。
1966年8月23日,已经无班可上的老舍,为甚么刚从病院出院,就急于去上班?他为甚么三次受暴打?
一阵喧哗,造反派又来了一批生力军,他们拿的不是皮带、木棍,而是京戏中皂隶们手执的黑红棍。
老舍立即矬下去,非跪,非蹲,是成团堆在地上。
高个子进一步鼓励,让红卫兵开老舍的批斗会。但他们喊过天下通用的标语后,却批不起来。因为她们不知老舍是干甚么的,是作家吗?作过甚么?放过毒吗?放的甚么毒?因此她们号令揭露,号令文联大众揭露,号令文联作家揭露,可惜叫不出一个名字来。目睹冷场行未到临,本着救场如救火、也是自救的精力,当场就有一名作家站起来,义愤填膺地攻讦老舍拿了美金,老舍很倔,双目圆睁,驳斥说:没有!我没有拿过美金!(拜见杨沫:《风雨十年家国事》,《花城》1983年6期。)老舍一个四十多岁的同事则喊道:“我揭露,老舍拿美金,在束缚前把《骆驼祥子》的版权出售给了美国……”‘林斤澜以为此人“又不幸,又可爱。……这个同事说这个话的第三天,廊道里出来一张大字报,揭露他本人抗美援朝时候出访东欧,本地一个出版商扣问出版稿酬,要甚么货币付出,他答道:‘美金”’同事的揭露,无异于让红卫兵得救,他们高呼打倒老舍,欢态可掬,不料老舍抖擞精力,两眼圆睁:“我有话说……我不但拿过美金,还拿过英镑,那是束缚前,我靠这个糊口……”老舍还竟然列账目,说一九多少年,在英国,甚么书,英镑多少。又说一九多少年,在美国,甚么书店,多少美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