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艺是百姓精力所发的火光,同时也是指导百姓精力的前程的灯火。这是互为因果的,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,但以浸芝麻,就使它更油。倘以油为上,就不必说;不然,当参入别的东西,或水或碱去。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,只好瞒和骗,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,由这文艺,更令中国人更深地堕入瞒和骗的大泽中,甚而至于已经本身不感觉。天下日日窜改,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,朴拙地,深切地,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;早就应当有一片极新的文场,早就应当有几个凶悍的闯将!
偶然碰到彰明的史实,瞒不下,如关羽岳飞的被杀,便只好别设骗局了。一是宿世已造夙因,如岳飞;一是身后使他成神,如关羽。定命不成逃,成神的恶报更满人意,以是杀人者不敷责,被杀者也不敷悲,冥冥中自有安排,使他们各得其所,正不必别人来吃力了。
再回到“正视”题目去:先既不敢,后便不能,再后,就天然不视,不见了。一辆汽车坏了,停在马路上,一群人围着呆看,所得的成果是一团乌油油的东西。但是由本身的冲突或社会的缺点所生的苦痛,虽不正视,却要身受的。文人究竟是敏动人物,从他们的作品上看来,有些人确也早已感到不满,但是一到将近闪现缺点的危急一发之际,他们总马上连说“并无其事”,同时便闭上了眼睛。这闭着的眼睛便瞥见统统美满,当前的苦痛不过是“天之将降大任因而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为。”因而无题目,无缺点,无不平,也就无处理,无鼎新,无抵挡。因为凡事总要“团聚”,正不必我们烦躁;放心喝茶,睡觉大吉。再说费话,就有“不应时宜”之咎,免不了要受大学传授的改正了。呸!
中国婚姻体例的缺点,才子才子小说作家早就感到了,他因而使一个才子在壁上题诗,一个才子便来和,由倾慕――现在就得称爱情――而至于有“毕生之约”。但商定以后,也就有了难关。我们都晓得,“私订毕生”在诗和戏曲或小说上尚不失为嘉话(天然只以与终究中状元的男人私订为限),实际却不容于天下的,仍然免不了要仳离。明未的作家便闭上眼睛,并这一层也加以挽救了,说是:才子落第,奉旨结婚。“父母之命媒人之言”经这大帽子来一压,便成了半个铅钱也不值,题目也一点没有了。借使有之,也只在才子的可否中状元,而决不在婚姻轨制的良否。